父亲,那绵延的背影看过一句以色列谚语,说:父亲帮助儿子的时候,两个人都笑了;儿子帮助父亲的时候,两个人都哭了。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哭了。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到父亲那执著而无助的身影穿越风尘向我走来,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绵延到身后很远的地方。父亲是一个孤儿,很小的时候便随奶奶改嫁到现在的村子里。在皖西北这个生长着贫穷、愚昧和野蛮的小村庄,父亲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排斥与欺凌。一直到现在,留在我印象中的父亲都是孤苦伶仃一个人,除了相依相偎的一家人,再没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他的善良与好客反而成为孕育别人霸道的温床。虽然有几次发达的机会,但因为没有主见的奶奶抑或是其他难以言明的原因,最后都失却了,他依然再那个剽悍成风的环境中,如履薄冰地一天天过着皱巴巴的日子。我甚至感觉到他从来就没有一天真正伸直腰杆,心爽气和地生活过,每每想及他那巴巴的眼神和无奈的叹息,我都忍不住垂泪。生存的艰辛,迫使父亲发誓要节衣缩食地供我上学。在当下的社会条件下,这不失为一条跃出苦难的捷径,媒体上、生活中的成功事例更是坚定了他的信心。但清贫的家境和我不上不下的成绩,使得美好的梦想与冰冷的现实之间总是隔着一段生硬的距离,它那似乎不可逾越的顽固使我万分沮丧,更使父亲在鼓励我的背后多了一分无奈的心力交瘁。每每放弃的念头浮现的时候,总是在父亲无助的眼神和乡人那冷眼旁观的姿态中败下阵来,我实在不忍再去泯灭他那可悲可怜的最后一点的希望。这样的景况下,便只剩下加倍的努力和痛恨自己进步太慢的焦灼。此时的父亲却仿佛找到了他最好的状态,在不辞辛苦的奔波和看不到尽头的劳作之余,我的每一点微不足道的进步,总被他放大若干倍,像重大节日一样记在心头,继而又转化为下一轮劳作的无尽动力。所以当我第一次知道甘之如饴这个词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父亲,便是我们一家人在那段苦难岁月里的相依为命,便是我自己在那个不堪回首人生阶段的笑声和眼泪。父亲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他对我们的爱都点点滴滴撒播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这份爱因平淡而没有亮色,因过于零碎而难觅踪迹,我们自己也因为常在其间而显得麻木,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可悲的悖论。当我进入重点高中之后,这份爱却在紧紧的跟随中少了一份坦然,多了几分毫无来由的小心翼翼。在面对我那些出自不同背景的同学时,父亲浑身的不自在和那偶尔向我投来的怯怯一瞥,让我清晰地捕捉到这一点。他想让所有的同学和他的孩子友好相处,而他自己却在这种企求背后显示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底气不足,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来自穷困。所以在迄今为止的回忆里,最让我痛彻心扉的便是父亲在劳累之余捶着自己满是伤痛的腰身感叹自己不济的情景,它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残酷,使我无比地痛恨自己此刻的拙于表达。我清晰地记得父亲送我上学时,在人群中渐行渐远的身影,这略带苍老和蹒跚的身影成为我心中一个永远的痛,成为我曾一度孤寂的灵魂中的一个永难消除的烙印。在多年的努力后,我终于用不上不下的成绩考上了一所不上不下的大学,传说中金榜得中鱼跃龙门的辉煌终于还是没在我身上重现。我不知道这菲薄的收获能不能算上对父亲多年劳苦的一点名正言顺的回报,更何况那一纸通知背后还有一笔不菲的学费。而父亲却显得异乎寻常的高兴,它把那个装着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捧在手里一遍遍地抚摸,一次次地对我说这已经不错了,它在那个曾经无比冷漠的小村里大摆筵宴,连那些平时不怎么交往的人也在邀请之列,这种压抑太久之后的情感释放在我接到高中录取之后,几乎很少在生活中见到。直到今天,我还对自己曾经的放纵耿耿于怀,忘我的玩乐背后对父亲希望的背叛,在如今看来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犯罪。我大学报道那天,父亲近乎固执地要去送我。尽管已经穿上了平时最好的衣服,但在汽车穿梭的校园里依然显得是那样突兀。报名交费时,父亲摸索着从袜筒里取钱的动作,引起了一名银行年轻女营业员轻佻的笑,那一刻,我在脸红的同时有了一种出离的愤怒,我向她大声嚷道:“这很好笑吗?”此刻的父亲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匆忙地办完手续,手忙脚乱地从人声鼎沸的大厅离退出来。面对整洁时尚的校园,我久久不能平静,也许我不该对那个女孩子发火,我们有着不同的背景,她眼中的传奇恰恰就是我真真切切的生活,她或者她们眼中的时尚,却是我一个遥不可及,更没有心思去期盼的梦。这天下午,我带着父亲在这个我尚不熟悉的校园尽情地走了个够。我们慢慢地走,轻轻地谈,没有放过这个被称作象牙塔的地方的每一个角落。我知道这是父亲的一个梦,一个可悲可怜又可叹的梦。现下的我能够做到的只是这些,我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虽平凡但高贵,虽捉襟见肘但不容忽视,因为我们都坚信流泪撒种必欢呼收割,而这校园就是我们奋争路上一个满载着希翼的小小驿站。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来坦然地享受,尽管在欢乐的同时有那么一丝若隐若现的苦楚。第二天,我到车站送父亲回家。买完票后,父亲又从车上下来,一遍遍地祝福我要与人为善,不厌其烦地唠叨着要我学会照顾自己,最后又固执地把我送向归校的公交车,我知道我无法拒绝,在父亲眼里,我还远未达到照顾他的资格。本来说要送父亲一程,最终还是他来送我。也许在他心中这是一个父亲的底线,对于这个底线,我只能无条件地服从。汽车开动了,我看到父亲转身而去的背影,这背影在如织的人群中是那样的渺小与无助,人流的交错中,这背影渐行渐远,随着汽车的向前,终于从若隐若现归于虚无。可我心中的那个背影却越发清晰起来,我感到一阵难抑的酸楚,连忙打开车窗。父亲从来不让我在人前流泪,他说这是一个男人的底线。在我心中,这底线和他的背影一样有力,我注定永远都不可能逃离,因为它已经幻化为我绵延一生的背景,这背影温情却有力,朦胧而久远……